海伦娜睁开了眼睛。
一双暗红色的瞳孔眯起，被那从帘布之外投映而入的灼热阳光刺激着，却不作一点动弹，任凭不适与痛感蔓延开来。
不是不愿意反抗，而是无法做到，哪怕只是稍稍挪动身子。温热的毛绒毯子和棉被层层叠加，厚重，压在沉重乏力的躯体上，肺部呼吸都因为胸前被褥的重量而受到了限制。
她这是生病了吗？不。
一声叹息，黑色刘海下的面颊上挂起苦笑，清晰无比的意识回放起前天夜晚所发生的事情：那似乎是一条街巷，潮湿的雾气遮蔽了视野，使远处的建筑物掩蔽入黑暗的阴霾，使近处一盏盏摇晃的街头油灯朦胧恍惚。分明一切都是昨天才发生的，今日竟已变得隐约苍白，仅余下最后一幕。
记忆里，黑压压的阴云夜幕下无月无星，大理石脚边、褪下黑色斗篷的她怀抱着一名少女。那名少女有着一头淡粉色的长发，一双迷蒙的靛蓝眼睛，穿着一袭弱不禁风的雪白长裙，被她的宽大长袍盖住。她是瓦蒂斯城总督的女儿，安洁莉娜，被她使用魔法从昏迷垂死的边缘拉起。
她救了她，当然盲眼女孩有可能不知道这件事。
那又如何呢？躺在床上的黑发少女不以为然。对方与自己是两条道路上的人，本该毫无交集。命运的脚步不可能因为一次简简单单的相遇发生偏转，况且，今天夜晚她便会离开瓦蒂斯城。
是的，在抵达瓦蒂斯城那天便已计划好的。如果能找得到老师然后取得解药的话，确实再好不过。但考虑到运气不可能注定始终眷顾到自己身上，海伦娜为糟糕的情况准备了第二手计划：假设一无所获，今天晚上就必须出城，租一匹快马跑上接通瓦蒂斯与铎易皇国的驰道，将这座水城远远抛在后方，十天甚至两周的旅途，直至那座建立于博肯利昂山巅的奇迹之城——蓓迩林。
遥居两千里开外的奇迹蓓迩林，是奥罗兰大陆的所有剩余顶尖魔法师的隐居之地。那里肯定有超绝脱俗的栽培师、或者关于那种花毒的资料记载，如此一来便可调配解药。虽然迟了些，但如果天可怜见，也许能在毒素进一步扩散开前解决危机。
可惜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。计划赶不上变数，因为遇上了那位大小姐，因为她不能舍弃奄奄一息的她于不顾，因为她为拯救一条鲜活的生命而使用了魔法——反噬的效果，从躯体到骨骼到精神，使身体本就不容乐观的海伦娜丧失了十天之内到达蓓迩林的希望。未来的四天，她无法骑马了。
——而假若她愿意就此浪费四天时间卧床修养，第五天应该可以恢复得差不多。
吃力推开床上的压身被褥，黑发红瞳的十九岁少女忽然跌跌撞撞下了床。只穿着一袭单薄麻布睡衣的她，不忘顺手从瘸脚木椅上拎起一整套衬衣长裤、外加一件纯黑色的齐身篷衣。
……
“早上好唷，福得森先生。”
“噢噢，原来是东弗雷尔街铁匠铺的梭克大爷，欢迎光临寒舍！”
“今天天气不错啊，打不打算去市集上逛一圈。”
“喂喂你听说没，桑海这小子又要准备向隔壁那间书店的姑娘求婚了！”
“真的假的？被拒绝了五次还不够啊，年轻就是好。”
“还有法兰第红吗？我要三年陈的。”
“这个……不好意思，昨天晚上的库存刚好卖光。”
早晨的布吕埃尔旅馆是一番热闹景象，嘈杂的客谈声不绝于耳，每张桌位尽被占据，碰撞的酒杯中折射出一张张年轻或成熟或即将老去的面孔。这里多有的是平民与中产阶级，大人物们不屑于迈入，他们更倾向于前往瓦蒂斯中央区、那些装修华丽胜似宫殿的西餐厅，或者直接享用家中仆人亲手熬制的精致晨餐。
上产阶级与中产阶级间有着极大的隔阂，就像中产阶级的旅店坚决拒绝衣不遮体的贫民，瓦蒂斯城严格的层区划分微妙地说明了这一点。这里很自由，至少在政治和商业方面是这样的，于是钱财便成为了划分的标准。
坐落在中层区繁忙街道拐角的布吕埃尔旅馆，状况稍许好些，因为它的经营者、福得森先生是位好心人。出于剧情原因这里先不多加描述，以后我们还会见到他的。
至于那从吱嘎作响、年代已久的旋转阶梯上走下来的黑篷人影——他步履维艰，搀扶着木制扶栏，一副努力想要挺直身躯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。像个小女孩般踮脚踩在细长方形的楼梯，仿佛唯恐一个不稳、踏空翻腾下来。
此般着装奇异的人物极少出没在布吕埃尔旅店里，所以剔了光头的福得森先生很快注意到了他，目光难免疑惑。他记得这位客人是昨天晚上刚刚申请入住的，房间在二楼，印象很深。当时的黑篷人很疲惫，连站稳都显得困难异常，只说自己是位旅行者，因为旅途过度劳顿想要休息一下。福得森注意到了对方兜帽下那苍白至极的脸色。
所以当他跌跌撞撞上楼之前，这位光头旅馆主有建议过先食用些晚餐，毕竟他的身体状态实在太过怪异；结果是，好心的提议被拒绝，哪怕福得森后来又加了一句“如果没带够钱的话，您可以赊账”。
“吃点什么吗？”当那位黑篷人终于缓步踏到旅店柜台之前时，福得森自然而然地微笑，好客地提醒道，“我记得，昨天您好像放弃了晚餐。”
黑色兜帽稍稍抬起，似乎揣摩着言语之人究竟是谁。然后他摇了摇头，压低嗓音说：“不用。来点茶水吧。”
“没问题。”遗憾没能从兜帽阴影下看出对方的神秘面貌，福得森无奈地耸耸肩，用沾了墨汁的木签在账簿上划下一道，“先找个座位坐下吧，很快给您送到。”
“嗯。”简单地应了一声姑且作为回复，从柜台上收回纤细苍白的手掌、藏回黑色篷衣下，黑篷人转身离开。
“哎，又不是没有钱的穷人。怎么这样节约呢。”拾起木桌上凭空多出来的一枚铜币，福得森小声抱怨道。
他知道这是黑篷人给的小费。住宿费斯人昨晚已经预付过了，三枚铜角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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